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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大火扑救行动持续了整整三天，其间1名消防指战员牺牲，14名消防员重伤。大火扑灭之后，消防、武警官兵，又在这堆废墟上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整整找了三天，却一无所获。第一批进入化工厂的17名公安干警，和1名人质，尸骨无存。

除了牺牲的那名消防员，剩下的18位死者，连个囫囵尸体也没能留下。

这场特大事故震惊全国，因领导不力，未能及时察觉危险、排除隐患，致19死14重伤的严重后果，天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引咎辞职，市长在电视新闻上公开道歉，一应相关人等皆负连带责任。

事故过后的一个星期，李胜男都过得浑浑噩噩，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一切正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内里已然全烂了。

她一直吐，鼻尖似乎始终萦绕着那天爆炸产生的刺鼻气味，她每天都觉得脖子上被什么东西勒着，让她呼吸不畅，坐立难安。

虽然嘴上说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是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其实回不来了。那天那场爆炸，那样大的当量，产生的气浪能瞬间将人撕碎，产生的温度能瞬间将人气化，在这样的灾难面前，他们身上的装备，那些钢盔、防弹衣，都显得过于微不足道。

……他们其实回不来了。

李胜男知道，她只是心里难过。

他们头七的这一天，李胜男第一次走出了局里。

七天，她加起来睡了不到二十个小时，几乎是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在疯狂加班，终于在昨天下午将所有手续资料都准备齐全，将顾东川移交给了法院。

张江心疼她，让她回去休息，她说想在办公室坐坐，这一坐，就坐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路天辰和杨乘风的办公桌还摆在那里，但是位置空着，他们的东西还没有人收。

杨乘风的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放了许多东西，他吃剩了的半包“3+2”还大剌剌扔在桌子上，天海市虽然靠海，但是气候干燥得很，这么多天过去了，那些饼干还依旧酥脆。李胜男瞪着干涩的眼睛盯着那半包饼干，总觉得下一秒杨乘风就会从篮球场打完球满身臭汗地滚回来，先开冰箱拿瓶冰凉的矿泉水，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之后满意地打个水嗝，然后回到座位上抓出两块饼干一起扔到嘴里，再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瘫，咔嚓咔嚓地咀嚼他的饼干。

那么大块，那么棱角分明，又那么硬的苏打饼干，李胜男每次只能掰成半块吃，可这小子能一口吃两块。

路天辰的桌子就干净整洁许多，东西都分门别类整齐有序地摆在固定的位置上，一如他沉稳老成的性格，他的电脑旁边摆着他们三个和路昊北的合照，路昊北坐在中间的椅子上笑得开怀，他的三个儿女围成一个半圆，将他环绕。

这张照片是李胜男和杨乘风到刑侦队报到的那天，下班后一起去拍的，他们每个人都穿了警服，他们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李胜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这两张空桌子，就那么盯了一夜。盯到第二天中午，她站起身，走到杨乘风的桌子旁边，吃掉了那些饼干。

一口两块，对她的口腔容量而言属实是算不得友好，李胜男吃得艰难，甚至只能靠唾沫把嘴里的饼干慢慢浸软，才能勉强吃下去。

但是她吃得坚定。

半包饼干，她用这种近乎自我折磨的进食方式，足足吃了二十分钟。

咽下最后一点饼干，她把包装袋扔进垃圾桶，随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冲进卫生间呕吐起来。

她吐得天灰地暗，几乎要把胃里的最后一滴胃液也榨干，吐到最后吐无可吐，她就只能抱着洗手池无力地喘息。

她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瓷砖上，终于觉得稍微清醒了一点。

她这几天来一直都在这样吐，吃了东西吐，喝水也吐，甚至不吃不喝只是坐着或者走在路上都会突如其来地呕吐，局里有同事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怀孕了害喜，但是看到她的脸色后又吓得悻悻闭嘴。

吐完了，李胜男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起身出了公安局。

她要去看守所。

顾东川现在暂时关押在这里，等回头法院判了，他就会被正式移交到监狱——或者“死立执”。

李胜男心里迫切地希望他死，她巴不得法院现在就判他死刑——但是不行，至少此时此刻不行，在他死之前，李胜男还想去亲眼看他一眼。

杀死她两个哥哥的人，她必须亲眼看到他长什么样子，她不允许自己只在照片里见过他。

到了看守所，见到了顾东川，他却先她一步开了口：“你看起来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李胜男没穿警服，之前他被抓捕归案之后的审讯工作一直是张江在跟进，李胜男在忙着整理资料，补全证据链，他没见过她，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知她的来意。

李胜男冷笑一声：“你自己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呢？”

顾东川也笑：“我弄‘逆流’系统好歹也这么多年了，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更见过人们各种各样的心结——人们心里写着什么，脸上都能看得到。”

“你的心里有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它现在好疼，对吧？”顾东川说，“你是警察吧？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你把我从这里弄出去，我帮你治伤。”

李胜男靠在椅背上，看着顾东川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你疯了吗？还是你觉得我傻了？”李胜男问。她并不意外他能看出她的身份，但确实对他提出的这个所谓的“交易”感到震惊和嗤之以鼻：“你当着看守所里这么多的监控设备，说要和一个警察做交易？”

“你当然不傻，你是个聪明人。”顾东川说，“可是聪明并不能让你的伤口愈合。”

“甚至因为你太聪明、敏感、理智，伤口会好得更慢，更有可能会永远都愈合不了。”顾东川也靠在椅背上，看李胜男的表情就像真的在看一个傻子。

“你的表情让我想起一个名词，”顾东川说，“痴儿。”

李胜男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我来这原本就是想看看你，想知道你长什么样。”李胜男说，“现在我看完了。走了。”

李胜男说罢，起身便要离开。

“所以我才说你是‘痴儿’啊。”顾东川的笑声在她的背后响起来，“那天死的那些人里，有你特别重要的人吧？”

“所以想来看看我的长相，好把我的样子牢牢印在你的脑海里。”顾东川不无嘲讽地说，“你得知道，这个凶手到底长什么样子。”

李胜男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猜得出来，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回头去看他。

“不过说真的，到底死了谁啊？那天我后来跑去外面了，没看到里面什么样……只知道死了不少警察。”顾东川笑得得意，“是审我的那个人说的，他说我手上沾满了人民警察的鲜血。”

李胜男做着深呼吸，死死地捏住了拳头。

“但是说实在的，”顾东川还在喋喋不休，“那又怎么样呢？”

李胜男终于觉得忍无可忍，转过身一拳就往顾东川的脸上挥过去。

——却被中间隔挡的玻璃拦住。

“梆”的一声，防弹玻璃，自是牢靠得紧。

李胜男的拳头鲜血迸溅，指骨碎裂，她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穿过这道玻璃去把眼前这个恶魔撕成碎片，而那个人居然还躲在玻璃背后对着她嘻嘻直笑。

鲜血流下玻璃，遮住他的脸，使他的森森白牙更显得狰狞可恨。

狱警早在李胜男挥拳的那一刻便冲了过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她拉开，随后便死死地抓着她的胳膊，生怕她再干出什么可能让他们丢了饭碗的蠢事。

“说真的，我的提议你考虑考虑吧。”顾东川最后对她说，“我真的有办法的，就算治不了伤，但总归能让它此时此刻不疼——你应该看过我的口供吧，知道我没骗你。”

“你尽可以去核实，去找你所能找到的所有人、所有证据去核实——你就会知道我所言非虚。”顾东川说。

“你难道就不想再见到他吗？”顾东川说，“哪怕就一面。”

随后顾东川就被押回去了，而李胜男则在比押送顾东川更严密的“看守”下出了看守所的大门。

站在盛夏八月正午的阳光底下的那一刻，她听见身后的两个狱警长出了一口气的声音。

“大姐，我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求你以后别来了。”李胜男听见身后的两个狱警对她说。

李胜男没说话，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朝着身后摆了摆，就抬脚离开了。

日头正猛，地表温度直逼五十度，李胜男才走了几步就出了一身的汗，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猜想自己大概是有点中暑了，下一秒就觉胃中翻腾，她忙冲到路边对着绿化带干呕起来。

头晕，呕吐，确实是中暑了。李胜男想。

吐完了习惯性地抬手想擦嘴，才终于注意到手上那被强烈的愤怒掩盖住的伤口。

怒火渐渐平息，疼痛逐步显现，李胜男想了想，打了一辆出租，直奔医院。

到了医院，李胜男先去处理了手上的伤口。

她那一下劲儿确实不小，直接把自己右手砸出来了三处骨裂。

由此来看，那几处流血的伤口，倒像是小伤。

李胜男从骨科出来，又跑去开了些中暑的药，然后转了个身挂了精神科的号。

自己大概确实是出了点问题，居然会专程颠颠儿地跑去看一个板上钉钉只等判刑的杀人凶手长什么样。

但是坐在外面等着叫号的时候，眼看着诊室门口的号离自己越来越近，李胜男心里反而生出了些胆怯的心思。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或许是讳疾忌医吧。但是她身为警察，原本该是大无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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